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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生(一发完)

好看 绝了

Liberty。:

【军阀】×【戏子】



         那日梨院里花开的正好,和着微风落了一地樊白。


         树下,贺天斜斜靠在雕花木椅上,皮质军靴后跟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嵌着红砖的青木地面。桌上一壶清茗还蒸腾着热气,青瓷小盏上浮着几片皎白花瓣,映着沉到杯底的碧绿,煞是好看。


         周遭是一片喧闹,世间俗人都聚在这片安乐里,调笑的,逗乐的,呼朋唤友的。


          他像充耳不闻,只嘴角勾着一抹笑意,明眸闪烁,定定的看着那方垂着大红灯笼的三尺亭台楼榭。


          锣鼓敲了三下,登时四下一片寂静,身着一袭薄罗衫子的虞姬就在那时候在身后婢女的簇拥下出场,华绸珠琛伴身,身姿绰约,浓妆重彩,胭脂点唇,一笑一颦,顾盼如玉。


         站定,摆好身姿,做好手势,轻启朱唇。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一时间,字珠圆玉润的唱腔咬字在梨园里回转,余音绕梁,惊艳四方听众。


         一曲终了,贺天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热闹尽散,回过神的闲暇俗人们喧闹着退场,贺天起身,亦随着人群涌过梨园矮门。


         有位上了年岁的老先生眯着混浊的眸子,哑嗓感慨;“响遏行云,字正腔圆。怕是今天一过,京城戏圈要翻天咯。”


         脚步微微顿住,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复前行,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月色茭白,莫关山曲着一条腿坐在戏楼上,绣花宽大袍子罩在稍显瘦弱的身上,他透过栏杆空隙看楼下空荡荡的场子,眉目平静。


        花腔流转,一嗔一笑,不过空欢喜。


        唱着别人的故事,悲着自己的情,其实又哪能真的及戏中人的十分之一。


        戏里诗三行,戏外酒千斛。


        莫关山并不爱戏,只因家境贫寒,自小被父母卖进戏班,十年刻苦,起初为的不过是一碗多于他人二三两的糙饭,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如今一嗓红透京城剧圈,却也并没有太大喜悦。


       身后脚步声叩击着地面,贺天紧挨着莫关山坐下,侧头看他一双眸亮晶晶,揉揉他额前的软发。


       忽忆起初见,彼时父亲带他梨园听戏,一曲罢了拜访班主,他百无聊赖,三拐两拐迷了路,突然看得祠堂光亮里一个男孩正练着戏词,嗓子清澈,素脸轻扬,一双浅眸好看至极。


        贺天不爱戏,从那以后,偏爱听莫关山唱戏。


        “我唱的怎么样?”


        在台上时远远的就看到他坐在离戏楼最远的梨树下,一袭军装,身姿慵懒。唱词的时候总忍不住去瞟他,下场后被班主骂了许久。


       “他人不及你半分。”贺天一向清冷的少年音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真的?你别哄我。”像是心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脸颊微红。看贺天认真的点头,几分夹杂着得意的喜悦溢出眼角眉梢。


       起风了,三月初春,尚有些微凉。


       贺天脱了外套搭在莫关山肩头,把他揽在怀里,轻声:“我要走了。”


      心猛地一沉,出口的语调不复轻松:“去哪?”


       “要打仗了。”贺天目光冷清肃杀,眺望着北方那片黑暗,平静里夹杂几分怒意:“日本人犯我国土,杀我国民,掳我妇女儿童。我贺家几代忠勇,守卫北平百年,如今战火蔓延,我父嘱我兄弟两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我该护好这城,更何况,这城中还有你。”


         莫关山沉默良久,笑:“我本也大好男儿,该立于前线,伴你身侧,护我国土,可我…不过戏子,拿不动刀,扛不起枪。”


         “一介戏子…戏子…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


         越来越响的笑声中满是讽刺与自嘲,到后来平添了几分悲凉。


         贺天,我想跟你走啊。


         贺天盯着他的眸,看他殷红的眼角,知道他自幼便对戏子的身份芥蒂,也不劝,只细细吻在他额角:“我要你在这里好好地待我归来。”知你安好,我才有无尽勇气。


         “待我归来,娶你。此后再不分离。”


         莫关山身体蓦然僵硬,笑笑,继而偏头靠在贺天肩头,低低张口,婉转腔调在风中转了几个弯。


        “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生于乱世,从来身不由己。


        能做的,不过是怀揣三分希冀祈求岁月善待。



        时光来复去,梨花谢尽,满树翠绿。


        正式开战了,不过一夜,东北沦陷,北平到处人心惶惶,梨园中说的最多的不再是哪家姑娘多漂亮,哪个妓子被哪位贵人赎了身,而是日本人有多么凶恶狠毒,那些枪炮如何无眼,哪个百年世家不愿合作被屠了满门。


        贺天走的那日,莫关山没去送他。


        他身着沉重铢衣站在高高戏台上,锣鼓喧天声中,他低头看脚底下宾客群聚,座无虚席。


        一出贵妃醉酒唱到高潮时,远远传来的军鼓号角回荡在他耳畔。莫关山扔了手中琼浆玉杯,摘了头顶珠冠玉翠,扯了腰间绫罗玉佩。


         一片目瞪口呆中,他大笑,再张口时声音嘹亮坚定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语词铿锵,气势如虹。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是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泪眼朦胧,模糊中莫关山看到叼着烟杆班主眼中的赞许,看到关系亲近或是疏离的师兄弟为他鼓掌到手掌通红,看到座下众人生人宾客情绪激昂,拍桌叫好。


         最后,他看着最远处那棵梨花树,看着梨树下的藤木椅子,仿佛看到贺天一袭军装,身姿笔挺,眼带笑意。


        贺天,你听到了么?


        贺天,我等你回来,娶我。



         那年冬天真的冷极了,滴水成冰,呼啸的北风卷携着雪花下了整整半月。


         跟了莫关山十八年的梨树没能抗得住这股严寒,在一个深夜,大雪压断,枝折树枯。


         除了莫关山,没人知道。


         这世道,活着太难了,生命微如芥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会去在意一棵树。


         局势愈发的紧张,每天传来的消息不是这里沦陷了便是那里被占领了,日本人距北平没有多远了马上要打进来了。


       城中一片萧条凄凉,人人自危,不少人开始收拾细软行李准备南下,准备逃离这座随时都会被炮火攻占的城。


        梨园里看戏的也愈发少了,师兄弟也走了一大半,班主索性关了戏班,散了这些年的积蓄开始带着莫关山他们去各种茶楼街角反反复复的唱《穆桂英挂帅》《玉门关》诸如此类。


       经常性的,一天要表演很多场,嗓子坏了,手酸了,却从没有人叫苦喊累,从没有人抱怨问为什么,仿佛这就是他们该做的。


       谁说戏子无情?


       偶尔的闲暇时光,莫关山总会坐在高高的戏楼上,端着一股执念,回想着年少初遇,旧日种种。一遍遍思念贺天,把他的眉眼在脑海中,在心头刻的更深些。


       想着他今日带兵到哪了,想着他今日打仗了没有,担心着他受伤了没有?


       没人能告诉他。


       两月有余,自那一别,再无贺天的半点消息。



      1937年7月27日,莫关山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傍晚,日本人的飞机在高空中嗡嗡,劝降的纸片在空中飞舞着打着旋落下,宛如盛夏里的一场雪,寒冷刺骨,枪炮声吵闹声穿透弥漫着烟雾,响了一整个夜晚。


       那天,北平失陷了。


       贺天呢?


       莫关山在黑夜中睁着一双眼,听着远处的喧嚣嘈杂,满心悲凉。贺天走时那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耳边。


       城没了,那…贺天呢?


       他仍等他,日夜忧心,怕等来一场荒芜。


       班主早早听到风声时便早早储备了足够粮食,锁严了门,不再让他们外出。一群戏子,在这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乱世里,终是保护不了别人也顾不住自己。


       这个年过半百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拿出自己的所有支撑着这场人走茶凉的残局。


       莫关山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贺天会死么?贺天死了么?死在前线么?倘若贺天战死沙场他却只能苟且在这梨园深院的的认知令他一日比一日痛苦,却只能揣着一丝希望期盼能等来他。


      班主看他一日日瘦下来,最后形若削骨,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承诺,在这场乱世风浪里实在太轻太轻。



      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那日。


      梨园被牢牢锁好的门最后还是没抗过枪火,老旧的木头被推开时发出‘吱哑’的响动,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黄色军装的日本人鱼贯闯入,端着枪粗暴的把所有的戏子们赶到一起,莫关山扶着班主挺着脊背站在最前面,他看着他们砸了青瓷小盏,看他们烧了朱红灯笼。


       眉目冷静,只觉半分凄凉,走了几个百年的梨园,见证了北平衰盛的梨园,走到了终场,跟着那棵梨树一起去了。


       最后进门的是一位军官,他带着笑,眼神一一扫视过他们最后落在莫关山身上,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颌,审视许久,咬着蹩脚的音调开口:“几个月前,听过您唱的戏,那场霸王虞姬,惊为天人,日夜想念,盼望着能再听一遍。”


       莫关山被迫看着他,冷淡开口:“千年国粹,只唱给听得懂的人,你是不配的。”


        面前的人皱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上用了几分力。


       身边班主哈哈哈大笑,猛地摔了手中烟杆,狠狠推了他一把,把莫关山护在身后:“去死吧,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你们小日本…”


      话未完,一声枪响炸裂在耳畔,子弹穿过头颅,一条人命顷刻消散。


      惊呼声啜泣声交错。


       一片混乱中莫关山面色苍白缓缓蹲下,他拥住尚有余温的尸体,颤抖着手指合上班主来不及闭合的双眸。


       他一直当作父亲敬重着的人,跟了他十八载将他护在身后的人,如今在人生戏台上萧瑟结场,草草落幕,一生被敬仰,繁华落尽,也不过多了座荒冢新坟。


       平放好班主尸体,莫关山跪下,带着梨园剩存生旦净丑一十八人,深深叩响头。


        睡吧,睡吧,你唱了一生的西楚霸王,待到下一世金戈铁马,号角雷鸣,一把横刀向天笑,沙场兵将论真英雄。


        别再做戏子了。



        军官冷笑着,枪口掠过莫关山,对准他身后才入戏班不久的小师弟,他问莫关山


         “先生唱么?”


         军靴踩在身上,年方十三的师弟痛哼一声,哭出声。


         还有别的选择么?


         幼年离家,少年学戏,后与贺天分离,再到如今,朝来寒雨晚来风,他一直都知,我命从来由天不由我。


         良久,站起身,眉目冷清,浅眸中是死一般的沉寂,他握住硝烟未散尚有些滚烫的枪口。


        “我唱。”


        他从不爱戏,他不愿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将他们的人生演绎给那些嬉笑看客。


        如今他要唱,唱一曲谢幕凄凉。


        唱完这场独属于他的人生大戏。


        贺天,我怕是等不到你了。


————


将军啊,早卸甲,他还在廿十等你回家。


                      —音频怪物《典狱司》



        1945年8月21日,日军投降,北平回归。


       八年的屠杀,八年的掠夺,八年的苦难,在这一日画上了句号。


-


       飞机在轰鸣声中缓缓落地。


       贺天透过玻璃窗看这座承载了他所有回忆的北平城,视野渐渐模糊,偌大的城里烟雨朦胧,雾气弥漫中,唯一人身影愈发清晰,华服绕乱凤冠粲然,戏楼红廊里回响着的是咿咿呀呀的戏腔婉转。


       那人对着他唱长生殿,皎洁月光下眉目如画。


       一戏成畿,八年分离。


       北平繁华依旧,大街小巷人潮穿梭,叫卖说书不绝于耳,嬉笑喧闹一如从前,北平再度步上了他既定的轨道。


       可八年惨烈唏嘘,断壁残垣记得,遍地炮火印痕记得,每个人都记得。


       不会忘的,永远不会忘的。


       当年,一场侵略屠杀,多少屈辱泪水,多少家破人亡,多少被迫分离,天隔一方。


       走过阡陌,经过破落旧宅,路过新起的梨园戏台。


       重彩朱漆的戏台上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花影重叠的戏服,宽大的水袖宛如蝴蝶翩翩,唱腔清亮,嗓音中略夹杂着几分紧张惶恐。


       台下一片欢呼叫好。


       八年前,他的莫关山亦是如此,嗓音嘹亮婉转,只一曲霸王别姬便打响名号,红透半边天。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人性本凉薄,时光过,那旧日梨园,那台上唱戏的少年,除了他,再无人记得。



       贺天撑一把伞,走过片片低矮屋檐。


       雨水落在勾着青花的纸伞上哗哗啦啦,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花,脏了他的西装裤脚,他却毫不在意,眉头紧蹙脚步愈发急促,只是奈何腿上疼痛,拖缓速度。


       八年前,他父他兄,与他贺家军中大小英雄好男儿,皆亡于北平城外日军流弹里,无人敛尸。


       子弹穿透贺天胸膛,穿透他右腿膝盖骨,父亲手下副官拼死护他杀出一条血路。


       半载昏睡,再醒来时已不是炮火战乱的北平。


       与北平隔了偌大海洋的另一个国度,那里安详平和。


       贺天却拼命想回去,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在被侵略被屠杀,他贺家满门忠烈皆卫国死于沙场,他不愿苟且国外,况且还有……莫关山。


       莫关山还在等他,还在等他娶他。


       三年休养,两年封锁,三年通缉,他从少年到而立,当年言语犹在耳,如今他来践诺。


       晚了么?



       雨下的越发大了,湿了贺天半个肩膀。


       走了许久,终于在一扇低矮的朱红木门前顿住脚步,门上面漆大块大块的脱落,露出陈年的乌褐色,没有锁,风从门板间大片的空隙中穿梭过。


       贺天长出一口气,闭上双眸,颤抖的伸出手指,扣扣门。


       开门人看面容约莫只有二十出头,发白了半边,一身衣裳破旧不堪,皮肤上布满可怕的疮疤,手掌皲裂,他睁着一双浑浊沧桑的眸子,沙哑着嗓子开口:“你找谁?”


       “内人,莫关山。”


       “你找他啊,可是他已经死了八年了。”


       雨下的越发大了,天地昏暗,惊雷炸裂。



        关了门,屋里几乎黑透了,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听到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纸糊着的窗户上,上面还贴着旧岁剪纸,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青年人在角落里摸索残余的半根蜡烛,擦燃火柴。


       霎时间,硝烟味和腐臭味一时交织在一起。昏黄烛火微弱,穿不透这片黑暗。


       光线跳跃,把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土墙上,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当年。


       班主尸骨尚未凉透,莫关山便被一杆枪逼迫着登台为日军唱戏,那日他就是在这么一片氤氲着温暖的烛火里,描眉点唇,细细上妆。


       彼时自己才十三岁,从日本人手下刚捡回了一条命,颤抖着身子伴在莫关山身后给他托着虞姬的彩绣斗篷,心头恐惧与慌乱交织着。


       慌乱中抬眼看了镜子中面目平静的莫关山一眼,暗暗想着:他真好看,怪不得日本人指名道姓要他唱。


       思绪纷飞中,忽然听得莫关山清冷的声音:“若能逃,便逃了吧,我无能,护不了你们。”放下描笔,转身看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日后若是能见到贺二爷,帮我带句话给他。”


       那天莫关山一身戏衣,背影消失在红木回廊里,头颅一如往日高高昂扬着。


       他曾坐看戏台九九台,落幕三千场,如今最后一场人生大戏,他仍淡然高傲。那么一瞬间,他看着他的背影,竟分不清那人是虞姬还是莫关山。


       都是有情人,都是两情相悦。


       奈何生不逢时,万般无奈。


       那日他躲在屋檐下角落里,看莫关山一袭明黄罗衫长袖飞舞,听他唱“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嗓音哀沉,最后在掌声雷动中,他把那一把本该虞姬自刎的剑,就这么穿透了笑容未落眸中贪婪的日本军官的胸膛。


       血溅了他一脸,花了他的妆。


      “后来,他被枪毙了。梨园一十八人只我一人逃了出去。”


      “其实逃,又能逃去哪?哪里没有战火?无非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他闭了眸自嘲的笑笑。“那个年代,哪有什么平安长乐,到哪里都只有任人刀割的份。”


       语罢,撩起自己布满污渍的衣袖,上面陈年旧痕触目惊心。


       屋内一时回归寂静,贺天低头未发一言。


       透过那点光亮,他看贺天红透了的眼圈,看他绝望极了的眼神,看他紧紧握拳指甲陷入肉中,鲜血淋漓。


      叹口气,艰难开口:“释怀吧,他死的没有痛苦,骨灰也遵他遗愿随风归了山林,他是梨园英雄,生得热闹,死得骄傲,万人敬仰缅怀。”


       继而起身,送客。


       快走吧,快走吧,若是再不走,我怕我会忍不住将实情尽数讲出。


-


       恍惚中,沿着旧日记忆,贺天走上那道七年前走了千百遍的小道,看到那个昔日繁华喧闹如今却已破败不堪的梨园小院。


       推开遍布弹痕,落了尘土,结了红锈的青木大门,院中旧物皆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梨树早已枯败只余干巴巴的腐枝与被虫蛀空了的树桩。


       院中尽头是塌了半边的戏台,木头边丛生着杂草野花,里面空荡昏暗,风从墙上洞中穿堂过,烧了一半的漆黑的灯笼摇摇欲坠。


       再无旧日辉煌,再无台上少年。


       八年,终是晚了。


       贺天跪在这一片萧瑟中,泪流满面。



       灯燃尽了。


       青年人仍维持着送贺天离去的那个姿势,手中还握着贺天走时塞给他的大额银票。


       他透过门板缝隙看门外,雨已停了,烟雾却久久未散。


       要怎么说呢?


       那日,就是这样的天气,莫关山残存一息,赤|身|裸|体的被吊在北平城门上,白皙的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伤口,舌头被割了再也唱不出,十指指甲尽断再做不出优美手势。


       一生爱干净,一生要体面,北平城里人人皆知被高高捧起的的梨园红牌呦,怎得落得这副模样。


       他混在人群里,听过路人唏嘘感慨,跟着众人抬头看他。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不知为何他被挂在这里。都只当他一介戏子妓子,大概只因没伺候好日军,所以得了这个下场。


       “呸,卖国贼,给日本人唱戏的妓子。”


      “班主高风亮节,为了不给日本人唱戏宁愿被枪打死,他却辱没门楣,亏得还是班主在时最喜欢的弟子。”


       ……


       嘲笑的,不忍的,怜悯的,讥讽的,谩骂的…莫关山都像充耳不闻,不言语,不解释,不在意,仍旧眉目清冷,眼神看向他然后掠过,最后定定的看着北方。


      那一眼,此后八年,夜夜折磨着他。


      吊了一日一夜,血流了一地,才彻底死绝。


      尸骨扔了东郊。


       打听到消息,几日后一个深夜,去为他敛骨,却只看到野狗啃食后的满地血污残肢。


       他为救自己而死,为班主报仇而死,谁也不知道。


        最后,自己也没有勇气在他被误解被指责时,为他说句话。在他被谩骂羞辱时,为他披件衣服。


        那一眼,大概是在怪自己。


        他是梨园的英雄,只有他知道。


        他看着身上溃烂的疮疤,把银票洒了一地,他不配。


          谁也没能逃得过。


          老天爷是开眼的,让他一生孤苦,不得善终。



        小师弟终是不懂莫关山。


       他莫关山一生光明磊落,所求不过是无愧于心,活着是那戏台上的名角,是人生场里的英雄,死了也坦坦荡荡,他人的鄙夷误解,与他何干,哪会去在意这些。


       这一辈子在意的也不过贺天一人。


       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也不过是让他记得,若日后得见,别忘了把自己那句一直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带给贺天。


       “如果有下辈子,别让我等你了,带我走吧。”



        那年楼上月下,他在他怀里,唱一曲长生殿。


        谁也不曾想到,那便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万般不甘,皆掩于风沙。


        无人知。


—————


听着《典狱司》码完的字
本来立意很大,家国情怀,生于乱世的无奈
赶脚没写出来那种压抑绝望
相比病态占有我还是喜欢搞这种大悲文
后文篇幅不够,就合着前文重新发了
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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